第15章 半截子蒋

这个故事,源自我童年时的一段经历。

现在算算,已经快三十年了。

那时我才六七岁,被送到了我姑姑家,苏鲁豫皖交界处,微山湖畔一个很破的小渔村。

那里是传统的湖区人家。大家很难想象,那是一个多么贫苦的地方。低矮的屋子错错落落盖在湖边,湖边地势低,每年夏天涨了大水,湖水会淹上来,倒灌到家里,能淹一米高。

是的,很难想象吧,湖区人家,每年房子要被大水淹掉三个月。

每年暑假,当地人都要像逃荒一样,在一溜高高的河堤处(当地人叫“高头”)搭上棚子,对付着住,等大水退了再回去。

等大水退了,墙壁上的水渍有一米高,墙上黏着拳头大的蚂蟥,有时候墙脚还有脸盆大的癞蛤蟆,眼睛是血红色的。

现在想想,这真的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:既然每年都被水淹,为何不换个地方盖房子?或者干脆搬离这个地方呢?他们好像从没有过这种念头,反正祖祖辈辈就这样生活,那就继续这样生活吧。

我姑姑是跟我姑父嫁到这里的,也因为这件事情,她和家族闹翻了,所以我当时被送过来,也有家族和她缓和一些关系的意思。

我们的日子过得贫苦,成天吃黄金塔,就是玉米面窝头,就着腌得极咸的臭豆子,汤嘛,就是刷锅水,吃得我成天胃酸。

好在这里很有趣,有淳朴快活的小伙伴们、传奇又神秘的老师、扎着大辫子的傻乎乎的小姑娘。我们每天尽心思逃课,去湖里洗澡、捉鱼、掏龙虾、钓黄鳝、采莲蓬,夏天坐在高高的凉棚里看西瓜、捉刺猬,秋天在金灿灿的田野里割麦子,割麦子时能捉野兔子,打麦子时通宵干活,晚上可以喝成的汽水,炖一大锅兔子!

哎,童年多么美好啊!

我在这里遇到过许多奇人,其中一个就是下面要讲的半截子蒋。

半截子蒋,是真的半截人。他大腿根以下全部截肢了,只剩下了上半截身子,他从上海定制了一台很高级的轮椅,电动的,可以用手操作。他这个轮椅很高级,甚至可以开到湖边,和我们一起钓鱼,简直就是冲锋陷阵,如履平地。

我一直很好奇,他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级的轮椅?他的下半截身子怎么消失的?

那就不知道了。

湖边有一块荒地,是个乱坟岗子,荒草丛生,常有大蛇游窜,平时少有人去,他就住在这里。

乱坟岗子长了许多桑树,都特别高大、光滑。每年春天,桑葚子成熟了,他就开始招呼我们,让我们给他采桑葚子,他用鞭炮跟我们换。

我们搂着很粗的树干,一蹿一蹿爬上去,把桑葚子一把把丢下来,他在底下用一块白布接着。

很快,树下下了一场场“桑葚子雨”,白布被染成了紫黑色,半截子蒋也笑得咧开了嘴。

他要那么多桑葚子做什么?

没有人知道。

有人说,桑葚子是壮阳的,可是他一个半截子没用啊!

还有人说,他用桑葚子做药,他不是神医嘛,这是在弄成仙的神药。

有一次,我路过他门口,发现他鬼鬼祟祟的,把桑葚子往荒坟上一把把撒过去,嘴里还念叨着什么。

他看见了我,跟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,告诉我,这荒坟里有一条大白蛇,这白蛇爱吃桑葚子,所以他要用这个给它引出来。

他告诉我,白蛇是很罕见的灵蛇,人吃了蛇肉后,可以听懂蛇语(后来我发现国外有篇童话也有类似的说法,说吃了白蛇肉,可以听懂鸟语)。

我当时觉得他神神叨叨的,也没理他,很快就走开了。

一直到今天,我还搞不清楚,他为什么要把桑葚子撒在坟地?他是在引什么东西出来?蛇吃桑葚子吗?

半截子蒋是当地的神医,确切地说,他是个针灸圣手,会扎针,治癫症。

那时候农村得癫病的特别多。生活实在太苦了,长期超负荷的劳累、无法排遣的孤独、贫瘠的精神生活,导致好多人,尤其是女人,突然就崩溃了,说胡话,撒大疯,又哭又闹仿佛鬼附身一样。

好多人以为是撞邪了,要找什么神婆、神汉看看,其实现代医学看来,这就是一种精神类疾病,学名叫作分离转换性障碍,需要前往大医院治疗。

但是在农村,哪有什么大医院,所以只能来找半截子蒋。

他给人扎针不避人,我们小孩子也可以围在旁边看(女性患者不行,他会把我们赶走)。他扎针也神神叨叨的,要先念咒,然后两只手各拿起一根银针,两只手一起扎,唰唰几下,就扎完了。

他扎针有讲究,不多不少,一共十三针。有人说,这叫作鬼门十三针,据说出自孙思邈的《千金要方》,所扎的穴位也都以“鬼”字命名,像鬼宫、鬼信、鬼垒、鬼心,一共十三个穴位,所以叫这个名字。

这事情也挺奇怪的,你说一个半截子,又是在这种偏僻荒蛮的地方,怎么会这套上古针法呢?

那就没人知道了。

半截子蒋虽然只剩下了半截身子,但是心性还是像个孩子,爱喝酒,爱钓鱼,喜欢和我们胡混在一起。

他平时吊儿郎当的,是个奇懒无比的人。

他懒到什么程度啊?

当时隔壁村有个懒汉,买鞋只穿一次,而且从来不提,就这么趿拉着,等脏得实在不穿了,他就丢掉,再买一双。

这个懒汉听说半截子蒋奇懒无比,很不服气,就过来和他比懒。

半截子蒋懒洋洋地抬头,问他:“你小子,一年洗几次澡啊?”那人说:“我啊,每年也就大年三十洗一次吧。”

他问半截子蒋:“那你一年洗几次啊?”半截子蒋一脸鄙视:“我啊,压根儿就懒得洗!”

那人败下阵来,冷哼一声,掉头就走。

有小娃娃就问他:“蒋叔,你一年都不洗一次澡啊?”半截子蒋咧嘴笑了:“老子骗他的!”又说:“老子这么讲究的人,一年起码洗两三次呢!”

……

他有时候连饭都懒得吃,经常有气无力的,有时候见了我们,就丢给我们一些钱,让我们赶紧给他买几十个煎包(这边的包子是羊肉馅的),一碗羊肉汤(他要加很多的辣椒油,这辣椒油是用羊油炸的,很香),他一口气吃喝完,长舒一口气,说自己又活过来了。

不过他懒归懒,真要有了病人,却比谁都积极。

有时候,我们还钓着鱼,就会来人求医。他立马精神了,把鱼竿往水里一扔,立马指挥起来,病症轻的,让人抬进屋里,病得严重的,他让人先用布条捆住手脚,然后开着他的万能轮椅,赶紧往回跑。

扎完后,他舒了一口气,然后洗洗手,继续出来钓鱼。

临走前,他会让家属准备一大锅肉粥,因为这人在**昏睡半天后,清醒了,会特别饿,这肉粥是给病人吃的。

后来我见过很多很有名的中医,也问过他们鬼门十三针的事情。按说这个事情也不难啊,十三个穴位都在《千金要方》里标注好了,你就按着扎就行了嘛!

他们告诉我,没有那么简单,因为扎针扎进去多深多浅,是直着扎,还是捻着扎,或者提着扎,这里面区别可大了。

而且这些穴位都是人体大穴,手轻一点儿,手重一点儿,可能人就真的疯了、傻了,所以可不敢乱扎。

而且鬼门十三针多存在于志怪小说中,更多是扎鬼,不是救人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属于古代中医的“祝由科”,就是巫医范畴,那种古代技法早已失传了,现在传下来的都是皮毛了。

而且但凡是医生,肯定要懂一些医学知识,但是半截子蒋除了这套针法外,什么都不懂,是真的不懂,他自己感冒了,还要去卫生所老老实实开药。

后来有人说,有一次半截子蒋喝醉了,说了他的师承。半截子蒋说,他这个师承啊,是源自阴间,是阎王爷补偿给他的。

他说,自己原本不是个半截子,是一个正常人。有一天晚上,他喝醉了,半醒半梦之间,就觉得被鬼差给抓到了地府。有个大人物(阎王爷?)一拍惊堂木,叫道:“XXX,你犯了大罪,要行腰斩之刑!”

然后几个小鬼蹿出来,给他拖到一口大铡刀上,给他腰斩了。

他当时还晕着呢,直到身子真斩断了,才疼得清醒了,赶紧说铡错啦,铡错啦,自己并不是阎王说的那个人!

阎王一听,赶紧拿来生死簿仔细核对一下,还真是错了!

这可怎么办啊?阎王就好言相劝,说你看看,这事情办的,都怪小鬼差做事情不机灵!这样吧,我们赶紧送你还魂,估计还来得及,你还是继续好好活着!我们啊,也不白斩你一刀,这样吧,我们就赐你一个本事,让你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!

他当时心想,这他娘的,谁敢不答应啊,要是不答应,那小鬼们再斩一刀怎么办?

他就赶紧答应了,然后跟着鬼差往回走,那路好像飘浮在天上,黑咕隆咚的,雾气弥漫,只在前方有一个亮点,像是一个出口。

不知道走了多久,鬼差给他往下一推,就像掉进了悬崖,他心里一害怕,大叫一声,人就挣起来了。

他这一挣起来不要紧,身体直接从灵堂坐起来了,差点儿把人给吓死。原来他已经死了几天了,正在这里停灵呢。

他跟家人说了这些事情,家人也是半信半疑,不过不管怎么样,人死而复活,总是一件好事。

而且棺材里还放了几块金锞子,也是一笔大钱。

结果家人扶起他,他却发现大腿根火烧一般疼,动都动不了,看着肉是好好的,医院也检查不出来毛病,就是疼得厉害,下肢完全不能动了。

他就明白了,原来人在阴间受刑,会反映在阳间,你在那边被斩断了大腿,阳间也一样。

他就狠狠心,卖掉了金锞子,去医院做了手术,又定做了一个高级轮椅,等全部弄利索了,金锞子也花得差不多了。

好端端一个人,突然变成了一个残疾,家人挺接受不了的,他就留下一封信,自己偷偷走了。一路随便走过来,走到这里,他觉得差不多了,就在湖边盖了个小房子,就此住下了。

住了没多久,有一次看到有人发癔症,不知道怎么回事,他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些东西,就知道自己会扎针了,而且专门治这个。

他好说歹说,人家才愿意让他试试。他连银针都没有,还是找人借的,然后唰唰唰几下,就给人治好了,从此名声大振,成了当地有名的神医。

但是这个说法并不怎么可靠,因为半截子蒋从来没有承认过。不管别人怎么传说,盛赞也好,诋毁也好,嘲笑也好,他都毫不在意,每天继续钓鱼、睡觉、吃羊肉馅的水煎包。

前几年,和一个高中同学李大通聊天,我还问起过半截子蒋的事情。

李大通说,半截子蒋啊,他早就去世好多年了。他说,半截子蒋在去世前,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,从容处理好了后事(他剩下的钱全捐给了当地唯一一所小学),跟大家说,自己先去睡一会儿,让大家第二天再去叫他。

第二天大家过去,发现他早就换好了衣服,已经死去很久了。

他死得很安详。

他没有留下任何子嗣,也没法通知他的家人,大家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(只知道他姓蒋,是浙东人)。他一生救人无数,好多人自发赶过来给他送葬(甚至还有从国外赶回来的),好多小娃娃主动给他披麻戴孝。

他的葬礼很隆重。他葬在乱坟岗处,就是他那个破房子前,坟上立着一个碑,端端正正写着“神医蒋先生之墓”。

现在想想,蒋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,不谄媚,不做作,不虚伪,淡泊名利,治病救人,还有一颗童心。

他还救过我的命。有一年,我中暑昏倒在路边,被他几针扎了回来。有机会,还是要回去看看,给他烧炷香。

我离开微山湖畔已经快三十年了。

不知道蒋先生那个小小的墓碑还在不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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